西 藏 往 事
一九六一年,十八岁的我在北京汇文中学读完高中后就参军入伍了,班主任老师说“我”投笔从戎,我想每个年代的年轻人都会对军旅生活充满了期盼和憧憬。
一九六二年,我进藏参加了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。雪域高原的十四年,拉萨、林芝、山南、达旺,还有亚东乃堆拉山口,那些让我魂牵梦萦的圣地,留住了我的青春。艰苦卓绝的自然环境、正义的战争、胜利的欢乐、泪水,还有我亲爱的战友血洒疆场-----给我留下了太多太多刻骨铭心的回忆。
“已入东海,犹望高山”。现如今,我们已雪染双鬓,记录一些在西藏军区生活、战斗的片段,纪念那些把青春生命献给雪域高原的战友,愿他们在天堂安息。
藏汉一家亲——战斗间隙的军民联欢
中印边境东段的克节朗、达旺地区,山林叠翠、美丽富饶,满山遍野的原始森林,清澈见底的达旺河自北向南缓缓流淌,河岸两边到处是粉红花朵的杜鹃树,还有遍地鲜红的格桑花。当夜色来临,微风摇曳的竹林,浸人肺腑的花香,天上人间,这就是我们伟大祖国的大好河山。
一九六二年十月,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正式开始,我军首战告捷,仅用几天时间,夺回了被印军蚕食的克节朗地区,全歼了印度王牌军“红鹰”旅(印度第七旅),攻克了大部达旺,战友们同仇敌忾,英勇战斗,以最小的代价取得了第一战役的重大胜利。
部队进行了暂短的休整,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,我们和驻地附近的支前藏族民工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联欢,这也是我一生最难忘的一次狂欢。
藏族支前的男女民工,都是农奴的后代,论年龄是我们这些小战士的大哥哥、大姐姐。在炮火纷飞的硝烟中,他们跋山涉水,背负着几十斤重的弹药、给养,支援解放军打胜仗。他们排着几里长长的队伍,唱着藏族歌曲“呀啦索”,一张张开心的笑脸、一曲曲悦耳的歌声,这场面、这阵势,太感人了,也极大地鼓舞了我们的战斗士气。
中印边境战争的胜利全靠藏胞的大力支援呀!联欢会开始自然是藏族最传统舞蹈“锅庄”,年轻美丽的藏族姑娘甩着长袖,小伙子舞姿热烈奔放,掌声、欢呼声、歌声、笑声融合在一起,大家喝酥油茶、吃压缩饼干,会场一片沸腾。
该我上场了,我的独唱是《人民军队忠于党》,也许我唱的太投入了,也许我唱的太好了,一群年轻的藏族姑娘围拢过来,给我的脖子上戴上洁白的哈达,更有一位姑娘递给我一大碗青稞酒,这时十几位姑娘手拉手把我围在“舞台”中央,他们唱歌、跳舞,意思是我必须喝下这大碗青稞酒,再唱一首歌,我当然是冲不出她们的“包围圈”的。
我们一起唱啊,一起跳,沉浸在欢乐的海洋,沉浸在藏汉同胞一家亲的幸福里,沉浸在胜利的泪水里。祖国母亲,我们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您。
前沿阵地的军区副司令员
第二阶段战役是十一月中旬开始的,面对印军的疯狂反扑,我军在西山口,邦迪啦反击战更是非常英勇。我们工程兵的任务依然是修急造军路和构筑前沿指挥所。一天中午时分,实在太累了,战友们靠在山崖边小憩,有的战友吃着缴获敌军的罐头食品(炼乳、豆制品之类),一些人躺在草丛里。忽然传来一个消息,“军区首长来看我们了”!我们全体起立,当然衣冠不整了,指导员和连排长迎上前去,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最大的“官”了,西藏军区副司令员陈明义少将,他手拿一个竹棍做的行军手杖,脚穿着他标志性的小马靴。阳光下,他的少将军衔熠熠生辉。说心里话,我挺崇拜他的,他高兴地向我们问好,眼神却流露出一种威严。
司令员是路过我们施工现场到前沿去的,他要与我们连共进午餐,随行的参谋、干事摊开地图在说着什么。我心里想的更多的是“将军”到最前沿和我们一起参战,我们会更受鼓舞,克服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,吃大苦、耐大劳,不怕流血牺牲,夺取边境反击战的最后胜利。
山南泽当烈士陵园
一九六二年十二月,我们胜利凯旋了,回到了山南地区的泽当,雅鲁藏布江平静地在她身边流过,富饶美丽的泽当,沃土辽阔。春季来临,这里大片的油菜花、青稞麦,还有清山、绿水交织成一幅美丽的图画。当地政府和藏族群众已在这里建起了一座烈士陵园,朱德同志题字的“革命烈士永垂不朽”八个大字庄严肃穆,将有几百位中印边境反击战牺牲的烈士在这里安息;陵园前面有一条二百多米宽的河流,不深的水面结满了坚冰,巨大的鹅卵石布满了河床,十二月的寒风凛冽地呼啸着,我们必须爆破掉河床中的大石头,开出一条水面下平整的“公路”来,运送烈士的车队才能平稳地穿越这条河。刺骨的冰凌,难度极大的冰河水下爆破,坚石扎破了胶鞋,鲜血染红了冰面,我们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,用三天时间,用TNT炸药,开出了一条平坦的水下路面。一个阳光和煦的上午,我们全团官兵列队,迎接烈士回归。崭新的解放牌汽车、军绿色的篷布覆盖着车厢,车厢上挂满了一朵朵洁白的小花,每辆汽车上载着六位烈士棺材和遗体,我们默默地站在两旁,脱帽致哀,队列中,我含着泪水手托着军帽,心里默默地念着那几句古老的诗句:西出阳关无故人、古来征战几人回。藏族同胞哭泣着,双手合十祷告着,一片苍凉、悲壮。不知名小鸟在远处的枯枝上哀叫着,也许是在为烈士们唱着“安魂曲”吧?我们的眼前仿佛也晃动着烈士母亲的身影,看到了饱经沧桑、泪流满面的母亲。
终身忘不了班长的一句话
一九六三年,部队执行中尼公路修筑任务,那年我二十岁了。十一月的高原雪峰冰川,格外寒冷。我们从拉萨出发,汽车两侧的车厢上贴着“长期建藏,边疆为家”的标语,行驶在布满沙石的搓板路上,颠簸得使人五脏六腑难受,平均四千五百米的海拔让人头晕目眩。
磨难中总会有惊喜的到来,会让你终生铭记和怀念。几天后车队行驶到了定日县,教导员命令车队向几十公里之外的绒布寺开进,奇迹出现了,我终于见到了日夜思念的女神—珠穆朗玛峰,湛蓝的天空,一层薄薄的云雾,缠绕在珠穆朗玛顶峰的四周,灿烂的夕阳、群山环抱的珠峰,内心欢乐的涟漪,珠穆朗玛——我心中永远的佛。
车队离开定日县,我们将抵达目的地——中尼边境的聂拉木县,在距县城几十公里的雪古拉山,我们遭遇了特大暴风雪,一昼夜的暴雪近一米多厚,我们被困在了雪山上,我们都患上了雪盲症,双眼刺痛、难忍,卫生员拿出所有的医用纱布,染上蓝色的墨水,缠住我们的双眼,权当黑色墨镜,十分见效。战士们奋力铲雪,在雪墙中车队慢慢驶下山。
军绿色帆布篷车厢内,我们敬爱的老班长病了好几天了,由于感冒,军医说他患上了最可怕的高原病——肺水肿,他面无血色,两唇干裂,静静躺在战友中间,满脸胡茬子的王军医守着他,军医说药箱内所有的“盘尼西林”(青霉素)都给班长注射用完了,班长身上盖着几件战友的皮大衣,嘴里不时喃喃细语,也听不清他说什么,铲雪间隙,一个老兵用拾来的牛粪烤热了炼乳,用小勺在喂班长,这时班长的一句话,还是那样喃喃细语,但我听的最清晰了“不要管我了,你们快去铲雪”。周围出奇的安静,仿佛掉下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。止不住的泪水无尽的悲伤,吞噬着我们的心哪!
几天后,班长还是没能挺过来,他永远离开了我们。车队到聂拉木,我们选择了一处最向阳的山坡,挑选了四颗最粗壮的松树,做成棺材,厚葬了老班长。虽然没有丰碑,但在我心中永远记住了他:甘肃省民勤县,一位憨厚的农民汉子,一位优秀的共产党员、军人,我心中永远的老班长。
经历了磨难,吃尽了甜酸苦辣,我至今怀念那些生死与共的战友,永远铭记血浓于水的战友情谊,永远铭记青春热血铸就的人间真情,“敢担山河挑日月,愿把青春献高原”。军旅生活,我最美好的一段时光,青春年华的回忆和思念将伴我一生。